曾經住過的那閣樓上的那間廂房,守院內的小僧人說,已經被封了。
他低著頭有些悲傷說:「畢竟是慧根師兄殞命之地。」
念再多的經文,做再大的超度,生魂之地依然無法安息。
荊婉兒現在是裴談的影子般,裴談去哪,她便是跟著,把她單獨放在何處,青龍寺的和尚怕也不放心。
得知廂房被封,裴談至少未覺得是件壞事。這樣一來…其他人自然也靠近不了廂房。
在大理寺,他可以派人看守案發現場,可在青龍寺,他只是信徒裴談。
長樂王院子門前的小僧人有些小心地看了看裴談:「王爺在內室之中,容我們先去通稟。」
荊婉兒抬頭看了看,那內室的門微微虛掩,整個院子開闊而明朗,也就是說她和裴談站在這裡說話,裡面是應該能聽見的。所以實在不明白這小僧說的通稟、又有什麼必要。
裴談原本也看到了那內室,但他行事妥帖,「有勞小師父。」
那小僧人點點頭,轉身正要進去。
這時候就看內室門被拉開,長樂王從裡面走了出來,那小僧人見狀不由愣在了門口。
只見長樂王穿著寬鬆的白色長衣走出來,胸前的衣帶更只鬆鬆一系,手臂從袍袖之內露出來。荊婉兒看了一眼就低下頭。
大白日做這樣的打扮,還是在寺廟中,或許可以理解這位王爺為何有那樣的名聲。
裴談道:「王爺。」
李修琦站在門口,雙手攏袖:「你們先到院外去。」
他的話是對僧人說的,就看一名正在院中打掃的僧人也停了手裡動作,片刻後,放下掃帚和其他幾名僧人一起離開了院子。
裴談眸子動了動,看向了李修琦。
李修琦看著他沒說話。這位王爺似乎一直話不多。荊婉兒聞到一股冷香,從他的袍袖間傳出來。
裴談只得再次抬手行了一禮,「…多謝王爺。」
李修琦問道:「裴寺卿有什麼事要問本王?」
一個是王爺,一個是大理寺卿,他們兩方留在這寺廟也沒人是因為想留,既然已經形勢所逼,遣走那些僧人也算是讓彼此都能敞亮說話。
裴談慢慢開了口:「王爺,裴某為大雄寶殿中的那株貢品花而來。」
李修琦眸子有微動:「你說海芋花?」
荊婉兒雖低著頭,耳朵卻豎的尖,這一句句聽的仔細。
裴談頓了頓,說道:「海芋花是王爺獻給佛前的供禮嗎?」
李修琦目光看著裴談:「是本王帶來的,裴寺卿想問什麼?」
李修琦似乎並沒想迂迴的意思,他的神色現在看起也沒有什麼異常。
裴談說:「海芋花乃是孟加敬獻我大唐的貢品,王爺將此花帶來青龍寺,是否也是出於陛下的授意?」
李修琦一時沒說話,他雙手負在袖中,不知在想些什麼。
裴談眸子深處微幽,也想等著李修琦說話。
李修琦說道:「本王的花是從皇后娘娘處所得,與陛下無關。」
這回話可說是情理之外,意料之中,裴談很快目光一幽:「那是皇后娘娘想獻給…」
這回李修琦眼睛望著裴談,直接就說道:「獻花是本王擅自做主。」
裴談便只能不言語了。
片刻他才道:「在寺中看到宮中的貢品,是以裴某心中存疑。既然已知此花確是王爺所獻…還請王爺勿怪。」
李修琦看著他說道:「本王行事確實未曾多想,此花的來歷如何,本王也並不在意。」
即便是皇后娘娘所賜的,也能按自己意願隨意處置。
恐怕大唐從上至下,無第二個人有膽子做事這樣輕率。
裴談的目光和李修琦不經意間相對:「擾了王爺午休,裴某不再多擾。」
這時便該不再多言的走,裴談轉身,身側婉兒侍衛緊隨跟上。長樂王攏袖在身後:
「皇后娘娘將此花交給本王時,曾提醒一句此花在西域有狼毒之稱,要本王勿太親近。所以裴寺卿日後想了解此花的話,最好是也遠著一些為好。」
裴談幾乎為了這句話重新回到院子里,可事實是他已走出院門外,這些詫異情緒至多也就停留在他臉上。
——
「三十年前有一本史料曾記載過,有一種來自番邦的奇花,外形潔凈似白雪,卻有人因觸碰了此花而頃刻之間暴斃。所以倖存回大唐的人,便將這種花叫做狼毒花。」裴侍衛念著,大多時候這種民間野史,不足被人採信,比如所謂狼毒花名字的解釋。
可是不管是可信度低的野史逸聞,或是眼下他們實在遇到的局面,都已經說明了這來自異邦的美麗貢品,實在是一株毒美人。
裴談眸子幽然:「王爺今天的話,多半已是知道海芋花並不止一個單純的貢品。」
他說是從皇后處得知。
荊婉兒接話道:「那何必把這個不單純的貢品獻到佛前?」
裴談和少女相視:「在佛的眼裡,世上萬物都沒有區別。」眾生所以平等。只要放下屠刀,都能成佛。
荊婉兒咬住了唇,她有一種鼻端還繞著那股冷香的感覺,比第一次聞到時更熟悉。
「長樂王是故意這麼做的?」屋內,縈繞這股疑問。
會嗎,獻一朵潔凈卻含淬毒的奇花,難道是想暗示這世上的眾生都是這樣華而不實的表裡。
「可是當花種種植在皇后宮中的時候,尚未開花結果,皇后娘娘難道就已知道此花不純?」裴侍衛皺了一下眉。
荊婉兒說道:「番邦敬獻的時候,必然會言明貢品有毒。」
裴談看了她一眼,「沒錯,但每年獻給大唐的貢品,少說數百餘件,海芋花在其中並不顯眼,皇后未必記得。」中宗都不見能記住。
荊婉兒不由說道:「但慧根只是把此花卡在喉間,尚且未曾入腹…」
如果就是毒死的話,這樣的劇毒,番邦哪來的膽子獻給大唐,就不怕中途出現什麼禍事。
裴談想了想,說道:「未必,所有來自異國的禮物中,其中不乏有危險的,但是負責登記這些禮物的,以及看護這些不同的物件,都會有宮中專門的人去做。即便是侍弄一株可能有毒性的花草,最多也是宮女在做,絕不需要堂堂皇后來操心這些。」
荊婉兒欲言又止:「那皇后是否還記得此花的名字都不見得,會那麼清楚,此花的毒性?」
她剛才疏忽了,裴氏這樣的人家,更加熟悉宮中權貴們的生活方式。比如皇后絕沒有機會親自接觸到海芋花。
所以答案是,…皇后很可能並不知道花朵的毒性才是。
「長樂王所說由皇后警告的話,未必能採信。」裴談眸內深邃緩慢地說。
裴侍衛聲線微冷:「若不是皇后告知,就只有長樂王自己知道。」
可是裴談跟荊婉兒都沒有再出聲。
他們只能猜測,不能定論。
「從慧根的屍體,沒有檢驗出尋常中毒的反應。」荊婉兒怔怔看向裴談,是裴談先發現,慧根的脖子上的皮膚,較其他地方更黑。
裴談手指一彈輕輕:「所以我們並不知道,慧根是不是真的死在果實的毒性上。」
就像是之前第一現場發現慧根腦後的重擊,所有人都以為慧根是那樣死的。
可現在也一樣,他們已經不能確定慧根是被重物砸死的,同樣他們也不能確定屍體是死在海芋果實的毒性上。
婉兒看到了裴大人的視線,真是最拗口和匪夷所思的案子。
裴談繼續說道:「若要專業的仵作前來,就必須有陛下的諭旨。」沒有旨意,就沒有查案。
這下屋中的沉默就更濃烈了。
中宗會不會批複這件案子,恐怕都沒有人會樂觀。
之前裴談說三日,便是說若能在宮中的旨意傳達到前,將案件查清,真兇落水,便能在陛下有可能反對調查的聖旨到來前,給予大理寺三人一個交代。
可如今,顯然世間還是更困難難走的路多些。
荊婉兒只能開口,「也許此話過於武斷,但婉兒認為,即便有專業仵作前來,也未必能驗出慧根之死因。」
裴談眸子動了動,看著少女,這也是他之前曾想到過的。
如果就是判斷不了慧根的死因,那這樁案子,豈不是他們辦過最無來頭的一個案子?
問題是,大理寺卿的裴談,他要怎麼判才是對的?
「海芋果毒殺人,神不知鬼不覺,大唐國土上沒有人見過它,甚至若大人沒有察覺,也發現不了這小到不足為奇的果實。」簡直是完美殺人。
所以真的是王爺做的嗎?
裴談靜靜開口:「仵作會割喉驗屍,除非確定仵作不會介入此案。」
如果中宗發現有一位皇族郡王涉案,很大可能就是下旨召裴談回京,不再追究。
裴談抬起眼眸:「但依然有風險。」
荊婉兒明白了,雖然這個計劃看起來萬無一失,卻並不是真正的毫無漏洞。一位郡王是否會拿自己的前程去賭博。
荊婉兒知道裴談既然說出來,心中就一定不是這麼認為的。
「其實婉兒一直還有一個疑問。」她看著裴談,「那就是擊打慧根和喂他毒果的人,一定就是同一個嗎?」